已经夜里九点了。

实验室里的研究生和老师都走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批学生也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他们已经脱下实验服，换上便装，还挎起了单肩包，准备好回去了。

有一个学生总习惯在我离开前到我的办公室一趟，和我交流一些学术上的问题。但平时我都是在六七点走的，他见我此时还没走，便吃惊地问道：“您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含糊地回答道：“就剩下一些结尾的工作，我打算做完再离开，你早点回去吧。”

确认学生都走后，我便走进造物机所在的那间实验室，仔细把门锁好，防止别人进来。

我身上带着一份盘，盘里储存着与小娟身体里的核酸序列相对应的程序代码。这些核酸信息就来自于小娟去世时我保存的她的神经细胞。十几年来，我都是一个人在破译，编写这冗长的信息，因为这对我太重要了。这是一份巨大的工作量，要知道它里面不只包括一个人的身高体重，长相，还有指纹甚至是每根头发的粗细，总之，包含了一个人身体从宏观至微观的每一个细节。

然而，如果说我要做的仅仅是把核酸序列转化成计算机代码，把核酸的工作模式转变成程序的算法，那我的工作倒也不算复杂。做过计算机程序设计工作的人，尤其是软件的设计师和游戏开发商应该知道，庞大的软件和游戏的基本代码编写完成之后，还要经过多年的测试才能够正式上市。因为不管你是如何的心思缜密，初写的代码都难免存在语法或者逻辑上的错误。这在游戏和软件上表现为各种，会给玩家和用户造成不便。而在造物机上，这些错误会导致各种生物体畸形的出现。譬如那只大脑紊乱的老鼠，激活之后活不到几分钟。所以每完成一些模块，我都必须进行测试，每个模块代表特定的细胞，组织，或者器官。由于编写的是人类基因，所以这在法律上是很敏感的事。如果说我的造物机上出现一张人皮，一颗人心，这倒还好，因为看到的人分别不出那是人的还是动物的物件。若是出现一只人脚，一双人手，甚至是一个人的脑袋，只怕很多人都会坐不住了。法院的人说不定就要收到举报，找上门来了。

当然，我更不可能直接声明“我要制造一个人”，这样我的实验室恐怕早就易主，我也会被学校扫地出门。既然如此，我该如何验证我写的代码的正确性而不让人发现我的意图呢？好在人和其它生物的基因序列有很多的相似性，比如说，人类与常用的啮齿类实验动物基因的相似度就有百分之八十几，而与灵长类的相似度则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大部分模块，我都可以通过打造动物加以验证程序的正确度，并进行修正。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从单细胞生物，多细胞群体，一步步过渡到啮齿类，灵长类，直到今天晚上的最后步骤。

在执行今晚的计划之前，我已经成功地制造出了一只黑猩猩，这是与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一种动物，基因的相似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六以上。也就是说，目前我对盘里百分之九十六的代码的正确性是有绝对把握的。而剩下的百分之四左右的代码，只有真的制造出了一个人，才能再评断它是否完美无瑕。然而这种风险，一旦到了人的身上就不比动物，需要万分的慎重。如果人不是由父母所生，而是从造物机上打印出来的，我相信没人希望程序代码有任何错误，因为没人愿意自己一生下来就有身体残疾或者智力障碍。新生儿的父母在生产时肯定也不愿意。我现在的心情就和新生儿的父母一样，不希望今晚造物机上出现的人出现任何问题，因为她对我很重要，我十几年的付出都是为了她。

为了尽量减少这剩余百分之四的代码中可能出现的错误，我只有不断地在计算机中模拟这段程序的运作结果。直到结果是全然无虞的，我才决定付诸实验。除了一般的，我的程序代码中还编译了一种重要的，即北山大学神经生物学教授黄兴发现的。这种在我的计划中扮演着一个特别重要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将赋予今晚造物机上即将出现的那个人以灵魂。所以，在计算机的模拟实验中，我格外注重的表达情况，它甚至比那些决定身体性状的核酸序列更为重要。确认它也表达无误后，就是时候复活那个十多年前离我而去的人了。

我把盘中的信息拷进了造物机，这些信息将指导机器的工作。在启动造物机之前，我需要准备好构造人体所需要的材料。需要准备的材料种类繁杂，光无机盐就有20多种，此外，还需要21种氨基酸，多种糖基，多种碱基在内的大量有机物。每种成分的量都需要经过精确的称量，最后添加到机器里的量要多于必需值的三分之一，以保证机器造物时不会因为缺乏原料而停止工作。很明显，准备这些材料不是今晚就能干完的事，这个过程要花费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我已经提前把原料配制好，放在一个专门而私密的柜子里。

造物台底下是密封的原料室，我把准备好的材料填充到里面，这个过程花费了将近40分钟。当原料填充完毕后，造物机的控制电脑上就会出现相应的显示。此时，我输入程序中预设的识别指令，屏幕上显出6个大字“您好，夏风教授”，这表明程序已经识别了指令，我获得了运行该程序的权限。按下“开始”键运行机器后，造物台上两排共10支机械手臂，开始了忙碌的工作。为了防止机器运行发出的声响传到实验室的外面，引起潜在人的注意，在此之前，我特地给造物机装上了消音设备。现在，那10支机械手只能发出蚊子般大小的“吱吱”声，仿佛在演无声的哑剧。

我一边监视造物台上的进展，一边监控计算机界面上的各种数据，在心里揣摩它们是否在正常的范围。这次工作不同以往的实验，对机器运作中暴露出的任何问题，都不能马虎对待。我可不愿意，复活后的小娟落下什么残疾，或者别的什么躯体障碍。

一个小时之后，造物台上出现了一副女性骨架的大致形态，这副骨架上尚有头部的颅骨和胸部的肋骨胸骨没有形成，因为这两者将形成闭合的腔室，只有当大脑，心脏及肺都完全形成之后，这部分骨骼才会开始制造。

紧接着，颅腔就出现了白色的脑组织。与此同时，胸腔的两边出现了红色的肺的构造，以及夹在两肺之间的结构紧密的心脏。在腹腔首先出现的器官是肾脏，因为造物机制造肉体的顺序是从背面到正面的，肾脏恰好贴着体背。只见，在那10只机械手令人眼花缭乱的运动中，肾脏由一小点渐渐扩大到半个手掌大的面积，进而逐渐饱满，出现了光滑的表面，表面又被起一层接一层白色透明的筋膜以及腹膜覆盖。肾脏之后，机械手进而在腹腔下部和盆腔的位置用一个个细胞堆叠起子宫和卵巢，同时，肝和胃在腹腔上部稍显雏形。这之后，是连绵曲折的大小肠，占据了了腹腔中下部，覆盖在生殖器官的上面。内脏在建的同时，四肢的骨骼上出现了红色骨骼肌组织，不久，重重叠叠的肌肉层便裹住了四肢的骨骼，接近零点的时候，腹部和头面部的肌肉也形成完毕。此时，造物台上的躯体，就由头到脚披上了红色的肌肉外衣。紧接着在肌肉之外出现了黄色的脂肪组织，在脂肪之上又生出致密的上皮组织。到凌晨一点，一个完整的人就建造好了，机械手停止工作，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透过玻璃罩，一个赤身裸露的女子躺在造物台上，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秀发散在头底和脸颊旁边。俊秀的脸上，双目紧闭，好像在沉睡。

机械手轻微的吱吱声消失后，一切重归寂静，甚至连我的呼吸和心跳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伴随造物台上女子胸脯起伏所发出的均匀呼吸声。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比印象中的廋了一些，眉宇的间距也比梦中的窄了一点，但那份神气却毫无二致。随着时光的冲洗，我对她模样已越来越模糊。但眼前这活生生的容颜，终于剥去了笼罩着记忆的雾岚，让十几年灰色的梦境瞬间补上了色彩。我顿时有种幻觉，仿佛这十几年她都不曾离去，而是睡在某个地方等我去唤醒。如今历经漫长波折的我，终于找到她沉睡的地方，可以把她唤醒了。

不过，虽然大体上看没有出现身体缺陷之类的问题，但还不足以完全乐观，因为身体内部也可能出现问题，而这是肉眼所看不出来的。于是我启动了体检的程序，用机器对身体内部的状况进行扫描，扫描仪由脚到锁骨的扫描都没有发现异常，就要扫到脑袋的时候，我的心就提了起来。我最关心的是是否成功表达了？这是此次项目能否成功极其关键的一点。如果核酸没有表达，那我得到的就只能是一具空白的身体，而没有小娟生命中的任何记忆。这种只能复制身体而无法复制记忆的工作，传统的克隆技术就能做到，我又何必发明造物机来实施的。因此，若是没有表达，那我得到将是毫无意义的结果。

脑部的扫描出来之后，我总算松了口气。的表达状况和之前计算机模拟的结果基本一样，相比于单纯的基因序列所决定的大脑天生结构，受到影响的大脑结构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尤其是神经元之间的突触数量，突触搭建的通路，以及其间神经递质的传递频率强度都比原来更为复杂。根据当前的研究结论，这些结构是记忆存在的基础。扫描结果说明已经成功表达了，造物台上的这具身体，应该具备了小娟的记忆。

也许有人会疑惑，我从事的研究在生物工程领域，怎么会对记忆的产生机制如此熟悉，甚至能够加以复制。事实上，对记忆领域我只是个门外汉，也没有精力涉及，因为我本身的工作量就已经大到难以想象了。有关记忆的理论都是我从黄兴教授那学过来的。按照他的理论，这一是后天形成的，存储人的记忆，它所表达出的蛋白质，参与记忆的构建。这是我复活小娟很重要的一项理论基础。

造物台上的人虽然和我有过无比亲密的关系，但让她继续裸着我感到不太坦然。好在造物机除了能够利用有机物和无机物制造生物体外，还能够打制一些寻常的的东西。因为它本质上是一台3打印机，只要给它设计图或者打制的程序，它就能打制出相应的产品，所以衣服也不在话下。造物机中存有几款衣服的设计图，全是我按照小娟的身材和穿衣习惯提前存入的，我选择了一款蓝色连衣裙，按了键后，机械手臂又开始了工作。

不得不提的是，除了人的衣服外，造物机中还有为动物量身定做的衣物，这些就不是我的设计，是我的学生们好玩所植入的。他们很乐于给动物设计衣服，并用普通的植物纤维为原料给它们量身定制。经常，一些爬行动物，比如蜥蜴。哺乳动物，如小鼠和狗等，在诞生时，都裹着奇装异服。即使是细菌这样的低级生物，他们也不轻易放过。有个学生就喜欢在大肠杆菌的外面套一层纤维，只露出一小段椭球形的端部，仿佛这个细菌分化出了头。如果他们也给变形虫衣服，结果近乎是灾难的，因为变形虫会因此无法变形运动，困死在纤维里。还有一个麻烦的地方就是，用荧光检测时，被荧光标记的细菌身上的蛋白质，常常因为纤维的遮挡，而无法被显微镜捕捉到光线。凡此种种，闹出了不少笑话。

不过今天，这个功能总算是发挥了它的正经用途了。机械手没工作多久，小娟的身上就多了一件蓝色连衣裙，此时的她看上去有种庄严的美。接下来该做的事，当是唤醒这个美人了。唤醒需要一种特殊的药剂。然而此时此地并不是唤醒她的合适时候。因为出了这间实验室，门外就到处是监控。这是第一次制造人，她清醒过来后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完全是个未知数。如果出什么差池，那我造人的事就会轻易暴露。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带上她离开学校，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再将她唤醒……